许景行手中的平板上那灰色的小点终于复又亮起红色,这让半身倚在沙发上的他半边唇角勾了起来,不过肩膀上的伤又深又碎,使他的脸色在弥漫的烟气里有些扭曲。
温屿连续咳嗽了几声,他闭着眼睛,顾栩弹了一遍的钢琴,他已经弹了第十九遍。半截音符转换的略有些参差,许景行的眼神立刻就被动落在他的身上“你走神了。”
他没有走神,走神的一直只有许景行。而他只是在模仿顾栩,只有第十九遍才是这首曲子最原始和完整的音调。
温屿没有弹错,他记忆中没有母亲的样子,这首曲子是母亲这两个字遗留在他身边借此存在过的痕迹,这首谱子是他的父亲唯一允许被留下的属于母亲的东西,他在西雅图每个浑身疼痛的晚上,都在这段钢琴中想象过母亲的样子。
他知道顾栩也没有弹错,许景行认定的一模一样的曲子,和冷怡婷那场告别演奏会上的是一样的。
妈妈这个词,于他也是陌生的,冷怡婷迟来的关怀对他来说仍然突兀,多年病痛,在这个世界的边缘挣扎,他对感情没有那么浓烈的期盼,即使冷怡婷捧着心来,依旧不如江崇律身边半点安心。
顾栩离开了三天,他想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世界的安静是因为手机没有电。
接通了电源,他只给冷怡婷回了电话。他挺后悔这通电话,因为像他这样的人得到片刻的安宁都需要花费很大的气力,但冷怡婷总能仅仅花十几秒的时间让他荡然无存。
顾栩想着,她若是肯用些商量的语气,不那么理直气壮或者哪怕肯找些好话哄骗自己,而不是直接说“干细胞不能用,只能用骨髓”是不是就还能有点商量的余地。
但仔细一想,还是不行。顾栩不能接受这场捐赠。他即不想捐,也不想赠。纵使他有哪吒的意志,谁又配的上他一身血肉。
驶离了容城,沪蓉高速川流不息,记忆中有写过什么书的名人吐糟过这条高速的混乱,顾栩脑中的片段一闪而过,前额左侧的太阳穴竟同时猛烈的像针扎一样,眼前忽然就出现了大片的光斑,这瞬间,他害怕的不是不可控的车速和形成点和线的车流,他是在这一刻感知到了久违的静谧和内心无起伏的坦然,从而令自己害怕。
可惜的是,他人间的历练还未结束,死神竟如此宽和的放过了他,他的躯壳想活着,那短暂的光斑短短数秒就散去,他在如此疾驰的车流中,条件反射的变换了数个车道,尖锐的刹车声使轮胎在应急车道的边缘冒起白烟,
顾栩轻轻甩了甩头,窗外光线清晰,一切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,所有的一切似乎也没有发生过,他摸摸大衣的口袋,似乎只想找一块巧克力,但是已经没有了。
离高速下路口还有四十分钟,离市区能遇到的下一块巧克力,还有至少一个半小时。他再次上路的目的,仿佛只是单纯想念那一口的甜。
那一口甜没有等到。
他甚至没有想好要不要回到江崇律的那栋别墅去,他们毕竟还没有彻彻底底的分开的干干净净。
周恒就在收费站的路侧等着他。
明明他跟这个人毫无关系,但手机上有27个周恒的未接电话,却没有一个江崇律的。不过不等他思考他和江崇律有多少关系,周恒已经预估好车距一样走了过来。
顾栩向来十分干净的车上少有的泥泞。他靠边停车,打开门时略略扶了一把车门,周恒就走过来替他关上了。
然后替他打开另一辆车的后坐门,江崇律坐在后座,顾栩微愣,待他坐了进去,周恒又关上门,并且离车走远了些,可惜他没有意识到这个动作。
从一辆车到另一辆车,最多下车不会超过半分钟,顾栩的鼻尖指尖却已经发红,车内温度不低,他却半天缓不过来,江崇律面色实在算不上好,何况大衣下露出的半截素白手腕眼见的握不满一只手
“你的手怎么了。”不待细看,那手掌心露出的竟然是一道道不知是被什么细碎东西勒出的痕迹的,半愈合的细小伤口黑红交加,在一片苍白里非常显眼,江崇律刚要伸手过去,顾栩竟将手握了握,收了回去。江崇律见状眉头皱的更深“你到底去了哪里”
“去做了什么”
顾栩偏了偏头,江崇律眼中这个人的面色苍白里泛着黄,发暗,看了心中更不知是何种滋味,可顾栩的视线里却又泛起模糊。模糊的不严重,更像是隔着玻璃海水在眼球里不断的上升着。
去干什么呢,他总不能回答去一百多公里外的地方只是为了拔拔草。
“去邻市有事”开口的声音自觉有些发干和暗哑,快忘记已经好多天没有说过话,对他的说法江崇律显得极不满意。“去有事搞成这样?”
“去有事你不知道接电话?”
“什么事需要你这么费心费力无所顾忌的闹失踪?”
“闹?”顾栩的音调极低,对此他真的有些疑惑起来。他此刻并不知道江崇律为什么等在这里,而且要等上好几分钟后,他才会明白为什么连周恒都要避开他们走的远一些。
顾栩还没有从这个字里想好起承转合,江崇律却已经挥霍掉了耐心。他抓紧了对方的肩膀,掰过来面对自己,说道“顾栩,你是不是疯了。”
顾栩的反应比任何时候都慢了半拍。在江崇律眼中,他疑惑的疑惑像真的,他无辜的样子也像真的,但却偏偏都只是像。也许是顾栩看上去少见的迟钝和隐隐的脆弱使他心中酸涩难受,江崇律极轻的吸了口气
“顾栩,温屿在哪里。”
“温屿?”他又偏了偏头,江崇律却是极力的忍了又忍“温屿,你的亲哥哥温屿。他在哪里?”
顾栩的瞳孔骤然放大,这句话在他脑子里是炸开的。一片炫目的白让他不自觉地有些颤抖,江崇律却扣着他的肩膀用力的晃了一下,试图让他清醒点。
他像是失去了语言和思考的能力,短暂的迷茫后聚集起来的思维让他的大脑没有多余的力气控制牙关,他能组织的语言就只有零零散散的几个字“你….你知道….”
海水是真的在蔓延和攀升,江崇律望着他力道不减,只是深深的皱着眉。
“我知道。你不是也知道吗,他是你的哥哥,他生病了,很严重的病,他需要救命,他随时可能死亡,他不仅是你的哥哥,他是我母亲温家的人,是我江崇律江家的人!”
“...那我呢”他喃喃问道
“这不重要,我要你现在告诉我,他在哪里。”
“顾栩,你怎么下得去手,你看到他疼了半小时整整三十分钟的样子吗,他是个白血病人你知道吗,他是你的哥哥你知道吗”
“江崇律….”
江崇律疲惫的撑着额,低声暗哑道“你怎么能把他一个病重的人,留在那里..”
“顾栩,你到底要怎么样。嗯?你到底想要什么?
忽高的分贝砸进耳朵,顾栩没有动弹,太阳穴尖锐的刺痛不曾停歇,模模糊糊中,顾栩眼里唯一的光仍是这个人正在看着自己。他长得多好看啊,这种类似割袍断义的时刻,顾栩脑中勾勒的画面竟然是第一次见面,不合时宜时间,却又恰如其分的回忆。
那是初出茅庐的第一份简历,目的明确又坚定的投进江合。面试的最后一局,室内只剩下两个人。他和江崇律。那时就想,他长得多好看啊。